◇谭夏阳，广东阳江人，现居广州。诗文散见于《读库》《山花》《作品》《中西诗歌》《星星》《中国诗歌》《诗歌月刊》《诗选刊》《诗建设》《飞地》等，著有诗集《云的契约》《云图手册》《寂静的修辞》（合著）。

谭夏阳：植物研究（组诗）

艾叶草

多年以前，穿过漆黑的雨夜

外婆带来艾绒和失传已久的艾灸。

我发着高烧——

满天神佛在呓语中飞升

而屈原在下沉：那个怀抱石头的人

就连放弃也构成一种孤绝的意志

哦，形同幻灭的抗争！

在扎挣之中，我紧紧抓住

一只枯瘦的手——

外婆取出艾绒，暗绿的棉状之物，带股

幽香，像脱干了水分的引线

它会“滋滋”地燃烧吗？

将艾绒搓成米粒般大小，外婆就着

煤油灯，点燃，逐一摁在百会、

人中、丹田、虎口……

炙热引起的刺痛，犹如一支支银针

扎进穴道，带来大汗淋漓的

拷问和击打灵魂的震颤，空气中

弥漫着麻醉剂的味道——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我突然理解了屈原的孤傲和痛苦

如同理解中药学也是哲学的

一门偏方：古老、苍翠，充满

经验主义的玄奥与蓬勃——滥生的

药草绿意盎然，遍布整个民间

质疑性的赞美或修正如一种反讽

但也不失为一种纪念

就像屈原带给我们的那些观念的雨

那些滂沱的致意——

第二天醒来，我满院子的寻找

那株叫艾叶草的精灵……

落地生根

一种药草植物：易见，盎然

从《赤脚医生手册》里抽出它的

根、茎、叶和花果，仿佛

四季的轮回一并保存在书页间。

我们在墙头屋角甚至瓦楞上

看到它的身影——

哦，太常见了，以致我们忽略了

它的美和存在，而它

像钻出地底的精灵，倾心于繁殖：

从叶片边缘分裂出更多的

小叶崽，并长出乳白根须，一落地

便植入泥土，独自生长——

这，就是名字的由来。

“滥生的不死鸟！”爷爷竟会比喻

超强生命力里，肯定蕴含了

某些神奇的密码——

采摘它的叶子，剁碎，敷于

脓疮或发炎的伤口上

翌日便拔毒生肌，屡试不爽。

除了落地生根，爷爷的园子里还种有

路边青、艾叶草、野薄荷、金银花……

在民间，中草药就是一门

生存哲学，充满了粗野、廉价和

简单实效的智慧——

小时候爷爷将我们撒播于田埂、野地

与牛羊、鹅鸭放养在一起

“穷孩子粗生粗养，在任何地方

都可以扎下根来……”

作为异姓外来户，爷爷倔犟、低调

执着于土地认同和命运流转

像极了那棵毫不起眼的落地生根

临终时，他嘱咐我们——

埋我在土地，但你们的家不在这里

而在城市，在天涯，去吧

到那儿去落地生根，开枝散叶……

将爷爷的心愿带往都市

种在异乡阳台，我第一次看见它

开出灯笼般的花朵。

鸡蛋花修行

楼下那棵鸡蛋花树开得

那般惊心动魄——

炸裂的白，弥漫着硝烟般浓烈的

香气，似乎还能听到某些响动

如同幸福带来的颤栗。

肯定不是为了悼念逝者而盛开

它拒绝或罔顾

强加于身上的意义——

开放的意义只是开放，释放自我

吸收更多聚集的能量

它的意志是蜂拥，是鸟鸣，是一次

外在的关于美的赞颂

作为一种娱乐或修行，它尽情

挥霍生命的余额和芳华

仿佛末日就在明天。

——这宣泄，这透支的绽放

在这异乎寻常的时世，多少显得

有些魔怔与疯狂……

绿萝之妄

窗台上的那盆绿萝还在

疯长：一条悬垂的绿瀑布

专注于吐纳新鲜曲艺，每天

只为一杯清水和一句赞美诗——

“这长势，日渐声隆！”

如同精神的膨化剂，驱使着绿萝

不断抽取土壤里的虚妄与自信

化意志为枝蔓、为花叶，而欲望

就是一个过度膨胀的宇宙——

最终它以自身重量掀翻了自己

砸烂的塑料花盆，像个反讽装置

带着倾覆的危险，和坠落的阴影。

梅花引

寒冷是洁白的，唯有内心的雪

无法融解。好消息都散失在远路上

幽闭的灯盏抵达黄昏：光线

在枝头一团团幻化，直至香如故

梅以曲折的身世缠绕我——

我的纠结、挣扎和不屈，就要被

一场漫天皆白的风雪所熨平，然而

我可以开出与命运对应的花朵

——如此细小、卑微，却像古典的

桂冠，戴在大地隆起的头上。

万年青

我惊诧于它的清心寡欲。

从碎石的缝隙中抽取

寂静和清水——

白色根须，催动意念茎管

将石头里的混沌

和星光，转化为盈盈之绿。

像一盆风水布局，它被

摆放于案头或沙发旁的茶几上

并衬以白色台布——

哦，八十年代的审美情趣：

简朴、大方、洁净

它能彻底扭转时代的运程吗？

作为毕业赠礼，姑姑留下一盆

万年青，便去了远方——

那个道路开满紫荆花的地方。

在我的记忆中，有三种

植物与姑姑相关：

万年青、指甲花和红梅

爱美的女孩采摘指甲花的花瓣

将汁液涂抹于指甲——

仿佛为灰调的生活上色！

而红梅蜷曲在当年的邮票里

苍劲，长满怀旧的丫枝：

穿过岁月的重重阻隔，随信件

递来一剪梅的清香。

常常忘记往盆中加水，但这

并不妨碍万年青抽绿——

在寂寥里添惊喜。

第一年春节返家，姑姑带回

一蛇皮袋的工艺玻璃瓶

大小不一，造型各异，瓶身

布满突起的透明波点

光线折射斑斓，像缀满

晶莹的珍珠——

我的眼睛被点亮，将万年青

插进瓶子里，能看见

它的根须在瓶中游动、蔓延

这曼妙的透视表演！

多年过去，那些瓶子不知所踪

只有万年青还在，换了

一茬又一茬花盆

像一直供俸的绿佛，在案几、窗台、

洗手间的镜子旁暗自生绿

如同一个人的际遇——

移植，扎根，开花，结果

中间抹去了多少抗争与忍韧

才长成如今的样子。

活到某个年纪，我们——

包括那些植物，都成了自己的

园艺师：在跌宕的命运里

静默，念佛，修剪枯枝，并等候

四季以及生命的轮回。

关于树的访谈

我喜欢树——

常常沿着那条山路往上走

经过一座桥墩，然后

往右拐，向上，就是一片树林

抵达那里，一个人

我就可以在树林里哀伤了。

一棵树，从种子开始

只为简单地完成自己，成为

真正的树：真实、正直、向上

那是一种简单的力量——

我喜欢沉默而有力量的东西。

我？七扭八歪地生长

也许是小时候“拧”的个性

长成了如今的我。

就算在一片树林里，每棵树

都应该去发展它的个性：

个体的丰沛性，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而理想主义的情怀

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地流失掉的？

一棵树会有孤独的时候

但单调或沉闭才能产生创造力

才会用想象力去弥补，有人说过

最好的事情都是

在一个人的时候发生的

开花也是喷发的一瞬——

哦，那些没有实用性的激情！

面对过去的自己，我会

对她说：“没事啦，会过去的！”

中间的轻描淡写，仿佛

省略掉了痛苦——都没那么紧要。

宽容不是一种慈悲，而是

对生命早已释然的一种理解

岁月意味着什么？那真是可以

炫耀的东西——

一个勋章，足以吹嘘一辈子。

导演贝托鲁奇，我喜欢的老头儿

是那种可以在日常生活中

看见诗的一个人

我说不上看见，但我尽量试着

去感受和捕捉

努力把生活写成一首诗：

用别人看不见的挣扎和痛苦。

如今，我写下了诗行——

我是诗人，陈冲。

树的法则

1、

椰子的脑壳里，贮聚了

一个星球的

佳酿，白色浆液，清洌、甜美

如同母乳——

嗯，这感恩的，丰腴的泉水！

2、

槟榔记忆，纠缠味蕾。

半剖舟形之核，运载刺激与眩晕

如同罂粟致幻剂，欲罢不能

使人沉溺于咀嚼——

口腔里，充满骇人的血。

3、

棕榈果，以羞涩的膨大

凝成一滴滴时间之果：

不规则圆，临摹宇宙轮廓，裹紧

一颗植物的少女心

为走动于树下的男人带来慰籍

和油腻的中年——

除了时间、耐性，它还在提炼什么？

4、

以上三种植物，在枝叶间达成

共识：相似的科属

保持着一种翻译性的语言，或者

哈哈镜的映照——

互为摹仿，又互为失真

当中转化的，还有丢失的那部分

是清风、鸟声，还是

抖落于枝叶间的斑斓词语？

5、

园艺法则不是摹仿，而是竞争

机械的修剪，维护着我们

习以为常的风景——

棕榈树抽取土地里的生机，长成

庭园中央的一朵喷泉

哦，功利而经济的美学！

在野外，为了获取棕榈油

人们大肆砍伐热带雨林，遍植棕榈

掌形叶片，驱动着利益齿轮

彻底扭转生态链——

“道德感就这样，转化为棕榈树”*。

6、

以果实，一点点利益的甜头

驱使人类，达到

繁衍目的——

这就是树的智慧，无关道德、律法

或天气的阴晴，而雨水的知情权

则是生存法典。

7、

如果阴影遭到怀疑，那么落叶

也将成为一种冒犯

树，还在进化

在怀疑论中辨别出善恶——

那幻化的道德感

那不可翻译的，裂变的抒情。

*注：诗句引自史蒂文斯。

本期插图：来自网络，谢谢分享。

“好诗人在诗国星空”往期回顾：

第一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陈舸：看，人类多么想飞

第二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陈计会：多少年了，我却说不出真相

第三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湖北青蛙：新芽细腻，像一本尚未出版的诗集

第四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颜梅玖：我只是我的幻觉

第五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黄沙子：不可避免的生活

第六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花语：不让开花的舌头，游出鱼

第七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徐小爱克斯：我在人间写破诗

第八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游子衿：世界是慢慢变得辽阔的

第九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汤养宗：我们也小心翼翼顶着一颗脑袋

第十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笨水：人世再多苍凉，我只忍痛不语

第十一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李小洛：我要这样慢慢的活着

第十二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黄金明：用一切的你，完成了一张时间的地图

第十三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世界的耳朵”--论黄金明的诗（向卫国）

第十四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呆呆：你看见什么，就是什么

第十五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吴素贞：我承认自己是那个，多年用心插柳的人

第十六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胡翠南：只需要一滴露水，那里倒映着宇宙

第十七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李之平：透过树叶，纷披的天光，照耀我的脸

第十八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陈先发：那令槐花开放的，也必令梨花开放

第十九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章凯：清晨复明。覆盖了所有阴影之上的狼藉。

第二十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雪女：亲爱的，我转述这些身边景物，没有哪一样不是悲凉丛生。

第二十一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舒丹丹：我全部的奢望不过是，听着自己的呼吸，重新进入秋天

第二十二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孙苜蓿：她们有向外扩散的面庞，而我有漫山遍野的梨花的内心。

第二十三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余笑忠：不要向沉默的人探问，何以沉默的缘由

第二十四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灯灯：一个和自己对峙多年的人,不忍说出黄昏的秘密

第二十五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李南：我只是爱着、颤栗着，而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二十六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蓝蓝：我是我的花朵的果实。我是我的春夏后的霜雪。

第二十七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陆辉艳：你有没有在安静时，听到一些声音，类似于月光坠地。

第二十八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白鹤林：他说到灵魂出窍，我想起未曾记录之梦。

第二十九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吕约：诗歌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第三十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玉珍：有时我手上大把的糖果和鲜花，不知该送往哪里

第三十一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赵野：万物皆知此心的动静

第三十二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于坚：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轻微得像新郎的叹息

第三十三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指纹：我独自诵读诸神没有栽培过的诗篇

第三十四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哲敏：我顺从地融化在所有人中间

第三十五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金重：这世界充满声音

第三十六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余真：我的左眼和右眼永不相见，它们从不相爱，却一同替我流泪。

第三十七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吕布布：总有人更加幸福，却不是因为美好生活

第三十八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余幼幼：我们故意浪费掉的都是，今晚的二十几岁

第三十九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冯娜：登山者，在蝴蝶的振翅中获得非凡的智慧

第四十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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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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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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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期：好诗人在诗国星空

西渡：无处不在，迎面掷向我鼻子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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