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苏小说过阴
北京中科白癜风 http://baidianfeng.39.net/bdfby/yqyy/ 晓苏,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先后在《人民文学》《收获》《花城》《作家》《钟山》《天涯》《十月》《大家》《清明》《芙蓉》《红岩》《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五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5部,中篇小说集2部,短篇小说集13部,散文集1部,学术专著3部。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刊转载40余篇,并有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德文和西班牙文。曾获湖北省第四届“文艺明星”奖、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湖北文学奖、屈原文艺奖、汪曾祺文学奖。 过阴⊙晓苏1 在毛草死后第三十五天的晚上,姜家按油菜坡这个地方的风俗为她做了隆重的道场,俗称满五七。道场是毛草的公公姜保山亲自张罗的。老爷子七十三岁,下巴上留一撮山羊胡,身子骨显得格外硬朗。其实,姜保山的个性更硬,儿女们虽说早已分门立户,但啥事他都要管,并且还要当家做主。 道士是姜保山托人从断缰请来的,人称蓑笠翁。他骨瘦如柴,眉毛奇长,身披一件棕麻蓑衣,头戴一顶竹篾斗笠,打着绑腿,穿着草鞋,像一个从天上下来的人。姜保山之所以请蓑笠翁,是因为他在这一带赫赫有名,不光会唱经跳神,还会过阴。过阴是整个道场的高潮。在满五七的这天深夜,当月黑风高的时候,道士受主人之托,要千里迢迢去一趟阴间,代表活着的亲人们去看望亡人,送去问候,送去祝福,更重要的是送去忏悔。 毛草是上吊死的,吊死在姜家老宅门口的一颗桑树上。事先,她在桑树上拴了一根用枸树皮搓成的绳子,并在绳子上留下一个圈套,再站到一条板凳上,把头颈伸进那个圈套里,然后双脚将板凳一蹬,绳子便勒住了脖子,勒了两分钟的样子,当眼珠从眼眶里翻出来时,便断了气。 按照本地的迷信说法,毛草之死是她被吊颈鬼缠上了。乡亲们说,在毛草上吊之前,吊颈鬼已经勾走了她的魂。姜保山也相信这种说法,还说吊颈鬼是他的大儿子姜海从阴间派来的。姜海是毛草的丈夫,今年夏天去山西挖煤,一个多月前遇上瓦斯暴炸,不幸死在了矿洞里。姜保山说,老大死了以后,一个人在阴间无亲无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肯定感到无比孤单,所以就想把毛草弄去给他做伴,于是派来了吊颈鬼。姜保山还说,毛草当然也愿意去阴间,去那里跟姜海团聚。自打姜海死后,毛草成天以泪洗面,痛不欲生,加上膝下无儿无女,孤苦伶仃,因此就不想活了,便一绳子吊在了桑树上。姜保山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一切都是真的。 灵堂设在姜家老宅的堂屋里。儿女们成家后,陆陆续续都在老宅周围另建了房子,老宅一直归姜保山和老伴居住。前年老伴去世后,儿女们都让姜保山搬去跟他们一起生活,但他没有答应。老宅是土房子,冬暖夏凉。姜保山住惯了土房子,不喜欢有钢筋和水泥的砖房。更主要的一点是,他觉得一个人住更自由,不受任何限制和约束,也没人监督,可以随心所欲,想做啥就做啥。 按说,毛草的灵堂应该设在她和姜海自己的房子里。可是,他们的房子是村里用上面拨下来的扶贫款建起来的,属于扶贫安置房,虽说有五间,但面积都很小,最大的一间只有十八平米,压根儿做不了道场。姜保山说,那就干脆把大儿媳的灵堂设在老宅堂屋里吧。毛草生是姜家的人,死是姜家的鬼,我们姜家不能亏待她。 老宅的堂屋很宽敞,正中支着一张老式方桌,方桌上放着毛草的遗像,遗像两旁摆了一些苹果和桔子。蓑笠翁端坐在方桌右边,身后是姜保山亲手为毛草做的灵屋。灵屋虽然是用艾蒿杆和皮纸糊成的,看上去却像一幢豪华的宫殿,高达三层,飞檐翘角,雕龙画凤,富丽堂皇。 姜保山坐在方桌的左边,神情庄重,满脸哀容。在方桌对面,摆了三排木椅,前排依次坐着姜保山的老二姜河和他的老婆葛藤、老三姜湖和他的老婆燕麦、老四姜潭和他的老婆紫竹、老五姜溪和她的丈夫龚权;中间一排坐的是姜保山的孙子孙女们,还有一个外孙。后排坐了十几个姜家的叔伯兄弟。 在三排木椅后面,靠墙横放着一条长板凳,板凳上坐着两位身份特殊的人。一位是毛草的堂兄,来自十字冲,名叫毛尖;另一位是个四十多岁的光棍,就住在这个村里,绰号夜猫。他们两人都是自己来的,属于不速之客。 毛尖五十多岁,长一张黑黢黢的圆盘大脸,像一块从乾隆年间遗留下来的火烧砖。毛草父母早亡,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听到毛草满五七的消息,毛尖就主动来了,算是毛草娘家唯一的亲人代表。夜猫住在毛草隔壁,也是扶贫安置房。他好吃懒做,经常是白天在家呼呼大睡,夜晚四处游荡。听说毛草满五七,他也跑来凑热闹,主要是来混吃混喝。 夜里十点零八分,道场准时开场了。蓑笠翁站起身来,先扯了扯蓑衣,又扶了扶斗笠,然后鸣锣开唱。 五七满了三十五, 忽闻亡人那边哭。 离开阳世不能回, 初到阴间好生疏。 一段唱罢,蓑笠翁便迈开双脚跳将起来。他弯着腿,撅起屁股,绕着毛草的遗像深一脚浅一脚地跳着,有点儿像赴汤蹈火。除了姜保山,姜家其余男女老少都跟在蓑笠翁身后,摇头晃脑,或跳或走。跳完三圈,蓑笠翁再唱一段,随后再跳三圈,周而复始,反复轮回,一段比一段哀婉,一圈比一圈沉重。所有在场的人似乎都汇入了一条悲伤的河流,一个个泪眼婆娑,还有人低声抽泣。 后来,姜保山也深受感染,竟忘了自己的辈分,情不自禁地插进了跳圈的行列。他跳得稳重而灵动,边跳边摸那撮山羊胡,仿佛一位凌空蹈虚的舞者。 半夜十二点整,唱经跳神结束,道场进入过阴环节。这时,蓑笠翁回到方桌边坐下来,用一种嘶哑的声音说,诸位存者,再过半个时辰,我就要前往阴间去见亡人了。大家有什么话需要我捎给亡人的,请赶快跟我说。假若有人以前做过什么对不起亡人的事情,现在想跟亡人道歉,表示忏悔,希望得到亡人原谅的,则一定要如实告诉我,我将原原本本带给亡人。本道士赶路在即,时间有限,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请各位有话抓紧说吧。 蓑笠翁说完,姜保山突然站了起来。他挥动着双手,放大喉咙说,大家赶紧说吧,即使做过对不住毛草的事,也不要有什么顾虑。只要老老实实说出来,我想,毛草肯定会原谅你们的。 2 第一个说话的是姜河的老婆葛藤。她天生一个小嘴,平时总是少言寡语,村里的人都喊她叫闷头鸡。谁也没料到,她这天晚上会抢在前头说话。 葛藤眼睛直直地望着蓑笠翁,有些紧张地说,道士先生,我曾经对大嫂毛草使过一次阴招,非常对不住她。她活着的时候,我还没觉得什么。她走了以后,我就感到心里不安了,好像一块石头压在了我的心上,有时还让我喘不过气来。今晚,我一定要把这件事说出来,不然的话,这块石头会永远在我心上压着,使我一辈子都活不安神。 前年秋天,一条经过油菜坡的高速公路刚刚上马,工程建设指挥部设在村委会。指挥部有八个人,都来自外地。他们不愿意自己动手做饭,便决定找一户人家搭伙,每人每天交八十元搭伙费。后勤组长找到村长,打听附近谁家的厨艺好。村长毫不犹豫地推荐了毛草,说她为人实在,心善手巧,饭煮得不软不硬,菜做得不咸不淡,尤其是她蒸的鸡蛋花花,要色有色,要香有香,要味有味,堪称一绝。后勤组长咂着嘴说,好,我们先到她家去试吃一餐,如果真如村长所说,我们马上就和她签订搭伙协议,至少先签一年。 试吃的头天晚上,村长专程去了一趟毛草那里,通知她提前做好准备。村长去时,葛藤正在毛草家串门。村长直爽,一去就把搭伙的事告诉了毛草。毛草反应慢,还没来得及跟村长道谢,葛藤一脸羡慕地说,恭喜大嫂,你要发财了。与此同时,葛藤偷偷地在心里算了一笔账,每人每天八十,八个人就是六百四,一年下来少说也有二十万的毛收入。算完这笔账,葛藤突然转头看着村长,怪腔怪调地说,村长太偏心了,这么好的生意,为啥不介绍给我?我的厨艺也不差啊!村长坦率地说,你的厨艺也不差,但与你大嫂毛草比,还是差一篾片。再说,你大哥姜海的肾脏一直不好,看病欠了十几万外债,他们更需要挣钱。 村长走后,葛藤也要回家。毛草送她出门时说,明天你要是有空,就过来帮我端菜盛饭吧。葛藤说,好的,我正好来跟大嫂学一下厨艺。 次日中午十二点,指挥部的八个人全都到了毛草家。姜海负责给客人们上烟泡茶。葛藤帮忙把做好的菜从厨房端到堂屋。毛草的饭菜差不多都做好了,这会儿正在厨房里蒸鸡蛋花花。这是她最后要上的一道菜。 午饭开席了,葛藤先端上来了四冷四热和一个火锅,客人们吃了都说味道好。酒过三巡,后勤组长突然问,今天有鸡蛋花花吗?听说你蒸的鸡蛋花花特别好吃。毛草说,正蒸着呢,马上就可以起锅了。葛藤动作麻利,连忙去厨房端来了一大钵鸡蛋花花,并直接放在了后勤组长面前。后勤组长看见鸡蛋花花,兴奋地叫道,哇,鸡蛋花花!他边叫边舀了一大勺,迫不及待地喂进了嘴里。可是,他没有把鸡蛋花花吞进喉咙,而是一口吐在了地上。怎么啦?毛草奇怪地问。后勤组长说,太咸了,你是不是把盐罐打破了?毛草不相信,自己尝了一勺,果然咸得没法下咽。她红着脸说,对不起,我可能是放了两次盐。 就因为这钵鸡蛋花花,毛草即将签到手的搭伙协议泡了汤。后来,指挥部和葛藤签了搭伙协议。 难道是你从中做了什么手脚?姜保山厉声问。 是的。葛藤低下头说,我那天去厨房端鸡蛋花花时,乘机在鸡蛋花花里又放了三调羹盐。 你真是太阴了,居然故意陷害你的大嫂!姜保山咬牙切齿地说。 公公批评得对。葛藤诚恳地说,我这一招实在有点儿阴,但现在后悔已晚,只有拜托道士先生到阴间后,替我在大嫂面前求求情,请她饶恕我。 蓑笠翁坐在毛草的遗像边上一声不响,看上去像是睡着了。然而,听完葛藤的话,他的斗笠却轻轻地朝前动了一下,仿佛点了一个头。 葛藤说完,过了一分钟左右,姜湖干咳了两声,似乎有话要说。他长着一款鹰钩鼻,脸呈一个倒立的三角形,极像一只抓小鸡的老鹰。 道士先生,姜湖看着蓑笠翁的斗笠说,我也做过一件对不住大嫂毛草的事情,当然,也对不住大哥姜海。在大哥满五七过阴的那天晚上,我就想把这件事情说出来的,但我没有勇气开口,因为这件事情太缺德了,我害怕说出来以后,大嫂会朝我脸上吐痰。现在,大嫂也走了,我想,我必须把这件缺德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道士先生,请你到了阴间,代我向大嫂赔罪。否则的话,我将来可能会不得好死。 姜湖原来是一个茶叶贩子,每年到了采茶季节,都要骑着摩托车去茶农家里收购刚采下来的新鲜茶叶,然后转手卖给老垭镇茶叶加工厂,从中赚取差价。去年清明节前夕,他上老垭镇卖茶叶,在茶叶加工厂门口,意外地碰到了一位曾在油菜坡驻过村的扶贫干部。扶贫干部后来当了茶叶加工厂的副厂长,专门负责厂里的安全。副厂长一眼认出了姜湖,并且记得他是姜海的弟弟。 见到姜湖,副厂长两眼顿时一亮说,我有一个消息急于告诉你大哥姜海,但我没有他的电话,正好麻烦你回去转告他一下。姜湖问,什么消息?副厂长说,我知道你大哥姜海的肾脏一直不好,经常腰疼,做不了什么重活,因此成了全村有名的贫困户。最近,我们厂决定增加一个门卫,主要负责值夜班,也就是晚上看大门。这活儿不重,门房里还有床睡觉,只要把门看好,不让陌生人进出就行。每个月有三千块钱的工资,年终还有奖金。我于是就想到了姜海,觉得这个差事很适合他。你回去及时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大哥,他如果愿意,就赶紧来厂里上班。姜湖说,谢谢厂长关心我大哥,我一回去就把这个好消息转告给他。 然而,姜湖回到村里后却没去找他的大哥姜海。他把这个消息严严实实地封锁了。次日一大早,姜湖又骑着摩托车上了老垭镇,直接开到茶叶加工厂找到了副厂长。姜海愿意来看大门吗?副厂长开口就问。姜湖不好意思地说,我大哥倒是愿意,但我大嫂不同意他来。副厂长疑惑地问,你大嫂叫毛草吧,她为什么不同意?这可是一个美差啊!姜湖回答说,大嫂头发长见识短,她打算自己开一个农家乐,要把大哥留在家里帮她端盘子。 副厂长听了哭笑不得,正在为姜海感到遗憾,姜湖把一个蛇皮口袋放在了他面前。副厂长问,里面装的是什么?姜湖红着脸说,一块薰肉。副厂长问,你送我薰肉干啥?姜湖说,我愿意来看大门。副厂长想了一会儿说,既然你大嫂不同意你大哥来,那你就来吧。 姜湖讲到这里,在场的人都不由大吃一惊,全用鼓凸的眼睛瞪着他。姜保山不仅感到吃惊,而且感到愤怒,连下巴上的山羊胡都气得发颤。 老三,你也太缺德了!姜保山指着姜湖的鹰钩鼻说。 姜湖一脸悔恨地说,是的,我真是缺了八辈子德。 如果姜海去茶叶加工厂看了大门,那他就不会去山西挖煤,也不会死在矿洞里,完全是你害死了他!姜保山怒不可遏地说。 姜湖沉痛地说,的确是我害了大哥,也害得大嫂中年丧夫,所以我要请道士先生替我向大嫂赔罪。 这时,蓑笠翁的斗笠又朝前动了一下。姜湖想,蓑笠翁已答应代他向毛草赔罪了。他索性补充说,道士先生,请你转告我大嫂,让她千万要饶恕我,等我将来到了阴间,一定为她和大哥当牛做马,端屎端尿。 姜湖的话音还在灵堂里盘旋,姜潭用倒拐子碰了一下身边的紫竹。紫竹愣了愣,也用倒拐子碰了姜潭一下。然后,夫妻俩四目对视,仿佛在相互推让着什么。他俩的眼睛都生得很怪,姜湖是个三角眼,眼角往下吊着;紫竹是个金鱼眼,眼珠朝外鼓着。虽然两人的眼睛形状不同,但目光是一样的,一看就是睡同一个被窝的人。推让了好一阵,姜潭终于先开了口。他用三角眼看着蓑笠翁说,有一件事,本该紫竹先说的,可她不愿意先说,只好我先说了。紫竹鼓着金鱼眼问,为啥该我先说?姜潭说,因为那件事是你先提出来的。紫竹说,我先提出来怎么啦?最后定夺的还是你!姜潭告饶说,好,都是我的错。 姜潭和紫竹所说的,是姜海死了以后,他们受毛草之托,去山西找煤矿老板索赔的事。 姜海命苦,直到三十六岁才娶上老婆。可是,结婚两三年,毛草一直怀不上孩子。医院一检查,竟发现姜海肾脏出了毛病。为了能怀上孩子,他们四处求医买药,把家里能卖钱的东西都卖了,并找亲戚朋友借了四五万,还借了三万块钱的高利贷。结果,病没治好,却连本带息背了十几万的债。这些年来,姜海被沉重的债务压得抬不起头,隔三差五都会有人上门逼债,有时候还要东躲西藏。今年开春以后,姜海打听到邻县有一位老中医可以治他的肾病,便去找他把脉,然后一连吃了十副中药。吃完中药,他的肾脏果然好了许多。身体刚刚有所好转,姜海便决定出门打工,挣钱还债,于是一咬牙去了山西的一个私人煤矿。谁也没想到,姜海去的时候是一个大活人,回来时却化成了一小盒骨灰。 姜海的骨灰盒是姜潭从山西抱回来的。当初,姜海之所以选择去山西挖煤,应该说与姜潭有关。前些年,姜潭曾去山西挖过煤,矿洞里虽然危险大,可挣钱比较快。姜海当时就产生过跟姜潭一道去山西挖煤的念头,但毛草觉得他身体太差,拦着没让他出门。姜海这次去的那个煤矿,还是托姜潭介绍的。 听到姜海遇难的恶噩,毛草伤心欲裂,哭晕过去了好几次。矿上通知毛草,要她尽快赶往山西,去处理姜海的尸体并商量赔偿。可是,毛草不仅体力不支,更不知道山西往哪里走。无奈之下,她只好找到姜潭,哀求说,四弟,请你帮我跑一趟山西吧。姜潭说,跑山西没问题,但路途太远,事情又麻烦,我需要有个人搭伴儿。毛草想了想说,那让紫竹跟你去吧,所有的开销都由我出。就这样,姜潭和紫竹一道去了山西。 姜潭认识那个煤矿老板。在商量赔偿时,老板开始说,我最多只能赔二十万。姜潭说,如果少了二十五万,我就把我大哥的尸体搬到你家里去。老板见姜潭口气强硬,便依了他。领到赔偿的当天,姜海便被拖到火葬厂烧成了骨灰。 在返程的途中,姜潭和紫竹虽然怀里抱着姜海的骨灰,心里却一直想着那二十五万块钱的赔偿。快回到油菜坡的时候,紫竹终于忍不住了,贴着姜潭的耳门说,回去见到大嫂,你只给她二十万。姜潭问,还有五万给谁?紫竹说,给我们自己。姜潭问,为什么?紫竹说,这五万是你找老板多要的,应该归我们。姜潭犹豫了半天说,你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后来,他们果然只给了毛草二十万。 姜保山听到这里,勃然大怒道,天啊,你们居然贪污姜海的卖命钱! 紫竹低声说,我们错了,都怪我和姜潭被钱迷住了心窍。 姜保山揪着山羊胡骂道,你们真是太没良心了! 姜潭勾下头说,现在我们也很后侮,请道士先生一定代我们向大嫂道歉。 蓑笠翁的斗笠再次朝前动了一下。姜潭兴奋地说,道士先生已答应替我们向大嫂道歉了。紫竹说,是的,我看见他刚才点了头。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下半夜。将近一点时,月亮忽然隐藏到了乌云深处,窗外变得一片漆黑。风也呼呼地刮了起来,听上去如鬼哭狼嚎。这时,蓑笠翁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问道,还有人要带话吗?去阴间的时辰已到,我很快就要启程。请各位有话快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蓑笠翁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大家,最后把目光停在了姜溪和她丈夫龚权身上。姜溪在老垭镇上开茶馆,打扮得像一枝花。她的丈夫龚权是派出所的副所长,一下班就匆匆忙忙赶来了,连警服都没时间换。蓑笠翁看着小两口问,你们有话要带给毛草吗?姜溪和龚权同时摇了摇头。 蓑笠翁正要收回目光,坐在墙边的夜猫陡然起身说,道士先生,我也做过对不住毛草的事,也想请你替我给毛草道个歉,求她原谅我,可以吗?蓑笠翁说,当然可以,你做了什么事?夜猫说,我做的事很不要脸,坦白地说就是偷看过毛草洗澡。毛草的卧房有一个窗户,窗户上的玻璃破了一个小洞,我每次都是躲在窗外从那个小洞里偷看她洗澡的。毛草上吊的头天晚上,我又跑去偷看了一次。等她洗完澡,我正打算离开,忽然有人敲响了毛草的大门…… 夜猫刚说到这里,姜保山猛地拍案而起,指着夜猫大喝一声说,你赶快给我闭嘴!我儿媳毛草一生清白,不许你损毁我们姜家的名声。蓑笠翁对姜保山说,让夜猫把话说完吧。姜保山说,不行,他要再胡说八道,我马上报警。蓑笠翁见姜保山态度如此坚决,便不再说什么。 一点钟整,蓑笠翁扛起毛草的灵屋,大步走出了灵堂。走到姜家老宅门口那棵桑树下,蓑笠翁把灵屋点燃了,熊熊的火光顿时映红了夜空。当毛草的灵屋化作灰烬时,蓑笠翁刹那间随着一股青烟飘走了。 3 蓑笠翁前往阴间后,大家仍然在姜家老宅的堂屋里坐着,静静地等候他从阴间归来。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从堂屋的后窗里飘了进来,像一只放大的黑蝴蝶。当黑影缓缓地落到方桌边上时,大家才发现原来是蓑笠翁回来了。他慢慢地坐到原先坐的那个位子上,嘴里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显然是赶路累坏了。姜保山热情地递过去一条毛巾,让蓑笠翁擦一把汗,但他没有接,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 在场的人都把目光聚拢到蓑笠翁身上,想看看他与走之前有什么异样。他依旧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只是蓑衣上沾了一些蜘蛛网,斗笠上落了几片树叶。变化最大的是他脚上的草鞋,鞋尖上巴满污泥,鞋带磨断了好几根。看来,蓑笠翁这一次去阴间,旅途非常遥远,道路坎坷,荆棘丛生,泥泞遍地,有时还要翻山越岭,钻洞穿峡,一路辛苦,可想而知。 坐下来喘了一会儿气,蓑笠翁终于缓过劲来。他先伸出左手,撕去了蓑衣上的蜘蛛网,再伸出右手,掀掉了斗笠上的树叶,然后面向在座的人,不疾不缓地说,诸位听好,我现在跟大家汇报一下去阴间的情况。 蓑笠翁说,他这次去,很顺利地就见到了毛草。不过,毛草还没有完全到达阴间,眼下还滞留在一个叫阴阳口的地方。按照阴间的规矩,新近的亡人都要先在阴阳口排队等候,必须满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才能正式进入阴间。所谓阴阳口,实际上就是阴间和阳世的交界处,位于一座高山之巅,往山那边下去即是阴间,往山这边下来便是阳世。阴阳口没有白天和黑夜,太阳和月亮同时悬在空中。这里的天气瞬息万变,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暴雨滂沱,过一会儿又飞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毛草三十几天没吃没喝,已经瘦得皮包骨了。所幸的是,她还能勉强说话,虽然声音细若游丝,但蓑笠翁还能听见。毛草对蓑笠翁说,她其实也不想过早地到阴间那边去,因为阳世还有许多事情没能让她释怀,所以更愿意在阴阳口多停留一些日子。蓑笠翁说,他第一眼看到毛草时,毛草站在山巅上,面朝阳世,目光直直的,好像正在等待着什么。 大嫂是在等我向她道歉吗?葛藤焦急地问。 蓑笠翁迟疑了一会儿说,是的。不过,她不只是在等你一个人。见到毛草后,我首先就跟她提到了那钵鸡蛋花花,并替你向她道了歉。毛草听了很惊讶,说她压根儿没想到你会对她使阴招,还一直以为是她自己朝鸡蛋花花里放了两次盐。她说,假如你不说出来,她将会永远被蒙在鼓里。还好,毛草当即就接受了你的道歉,也答应原谅你。 道士先生,大嫂原谅我了吗?姜湖忐忑不安地问。 蓑笠翁瞪了姜湖一眼说,你的话我也带给了毛草,她听说你半路劫走了姜海看门挣钱的机会,差点气晕了。毛草说,她早就晓得你是个缺德的人,但没想到你会这么缺德,竟然对自己的亲大哥下黑手!最让毛草想不通的是,你还在那位好心的扶贫干部面前损害她的名誉,让别人觉得她是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一开始,毛草怎么都不肯原谅你,她说原谅你就是原谅坏人。后来她想,你现在能够主动承认这件事,说明你还没有完全坏透,最终还是原谅了你。 我们呢?大嫂是不是觉得我们已经坏透了?姜潭和紫竹齐声问。 蓑笠翁似笑非笑地说,刚开始的时候,我只跟毛草说你们小两口贪污了姜海的偿命钱,没说具体的数目。她听了反应还不大,说早已猜到你们从中做了手脚。可是,一听我说你们贪污了五万块,她马上就愤怒得跳了起来。毛草说,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然的话,咋会对她下这么陡的刀子?不过,她后来还是原谅了你们。毛草说,你们从山西回来时,她按事先的承诺给你们付跑路的费用,你们却说算了,一分也没收她的。正因为这,她原谅了你们。她说,你们的良心虽说被狗吃了,但还没有被吃光。 说到这里,蓑笠翁停下来喝了一口水。姜保山以为蓑笠翁已经说完,便从衣裳口袋里掏出封好的五百块钱,递给他说,道士先生,感谢你代表我们姜家,千里迢迢,不辞劳苦,去阴间看望我的大儿媳毛草。这点封子钱,是我老姜的一片心意,请你一定笑纳。但蓑笠翁没接他的封子钱。他要紧不慢地放下茶杯,先对姜保山古怪地笑了笑,然后说,你慌啥?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一听蓑笠翁还有话要说,姜保山不由一惊,脸上的肌肉顿时抽搐起来。在场的人都愣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道蓑笠翁还要说什么。 沉寂了一阵,蓑笠翁突然站起身来,放大喉咙说,在我即将离开阴阳口返程的时候,毛草一把拽住了我,让我别慌走,说还有要紧的话跟我说。姜保山连忙问,她跟你说了啥?蓑笠翁说,毛草对我说,虽然有这么多人向她道了歉,可是,最应该向她道歉的一个人却没有道歉。姜保山赶紧问,谁?蓑笠翁说,毛草没说这个人的名字,只说了这个人所做的那件伤天害理的事。 什么事?在座的人异口同声地问。 这件事不仅伤天害理,而且难以启齿。蓑笠翁说,毛草对我讲这件事时,也是好半天开不了口。 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大家急不可耐地问。 事情发生在毛草上吊的头天晚上。蓑笠翁语气沉重地说,准确时间是夜里十点半钟,村里人都关门闭户了,有些人已在床上打起了呼噜。当时,毛草刚洗完澡,正准备上床睡觉,突然听见有人敲门。她穿着睡衣睡裤走到大门那里,隔着门问,谁呀?门外回答说,快开门,是我。毛草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敲门的是一位她再熟悉不过的老人,便迅速把门打开了。门刚打开一条缝,老人便急急忙忙进来了,手里拎着一罐热气腾腾的鸡汤,香气扑鼻。毛草看着鸡汤问,你这是干啥?老人说,你这段日子身体太差了,我煨了一只老母鸡,你喝点汤补一补。老人一边说,一边径直去了厨房,亲自把鸡汤倒在一个大花碗里,又亲自端来递给毛草。快趁热喝了吧。老人说。毛草很感动,接过鸡汤就喝起来。在毛草埋头喝鸡汤时,老人乘机去把大门闩上了。毛草喝完鸡汤,正要对老人说一句感谢的话,老人猛地张开双手,冷不防将毛草抱住了…… 天啊,还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惊呆了。 蓑笠翁说,那天晚上,事情发生之后,毛草从半夜一直哭到天亮。第二天凌晨,她就自己上吊死了。 那个伤天害理的老人究竟是谁?难道毛草还要为这个人保密吗?大家问。 蓑笠翁看了看旁边的姜保山,一字一顿地说,毛草说了,这个老人,大家都认得,他下巴上有一撮山羊胡。 话音未落,靠墙而坐的毛尖突然弹起来,旋风般地冲到了姜保山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山羊胡,狼一样咆哮道,你这个老畜生,原来竟然是你害死了我妹妹毛草!我要你偿命!他边说边甩了姜保山一耳光。 姜保山一下子慌了神,大声喊道,龚权,快来救我。 姜溪赶紧推了一下正在发呆的丈夫,催促说,你还愣着干啥?快去救我爹呀! 龚权起身扯了扯警服,然后走到方桌边,使劲拉开了毛尖,严肃地说,有话好好讲,请不要动手打人。毛尖说,这种畜生,我非打死他不可!他说着又要朝姜保山扑上去。龚权迅速将他的两只胳膊扭住,正色道,打人犯法,再打我就把你铐起来。毛尖一听说要铐他,便立刻偃旗息鼓了。 放开毛尖后,龚权转头问姜保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姜保山用手指着蓑笠翁说,龚权,你千万不要相信这个鬼道士的话,他完全是在造谣。蓑笠翁说,我说的都是事实,千真万确。龚权认真地问,证人呢?蓑笠翁说,毛草亲口告诉我的,她就是证人。龚权说,死人是不能作证的。蓑笠翁眼睛一亮说,夜猫也可以作证。龚权说,他人呢?蓑笠翁说,他就坐在墙边那条板凳上。他边说边抬眼朝墙边看去,却只看到了毛尖,夜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快到凌晨五点的时候,龚权先躬下腰跟姜保山耳语了一阵,然后直起身来对在座的人大声说,各位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我因为公务在身,要立即赶回到镇上去,所以先告辞了。 龚权刚走,蓑笠翁也要离开,但姜保山没放他走。姜保山站在门槛上,张开双手,拦住蓑笠翁说,你不能走。蓑笠翁问,为啥不让我走?姜保山说,你造谣损害了我的声誉,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4 早晨六点钟,天刚麻麻亮,一辆警车突然开到了姜家老宅门口。当时,灵堂里的人都仰靠在椅背上打盹儿,只有姜保山和蓑笠翁还直挺挺地坐着,好像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 听到警车的声音,大家都醒了。当他们睁开眼睛的时候,一高一矮两个警察已经走进了毛草的灵堂。那位高个子警察问,哪个是道士?姜保山赶紧指着蓑笠翁说,他就是。矮个子警察快步朝蓑笠翁走过去,掏出一副手铐,一边抖着一边说,请你跟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 你们凭什么?蓑笠翁惊惶地问。 高个子警察拿出一张拘留证说,因为你涉嫌造谣并侵犯了姜保山名誉权。 蓑笠翁一听便傻了眼,还没来得及挣扎,警察已把他的双手铐住了。蓑笠翁拼命叫喊道,你们放开我,我没有造谣。如果我说的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高个子警察说,你现在喊破天也没用,有什么话,到了派出所再说吧。 两个警察押着蓑笠翁,连推带搡朝灵堂外面走去。然而,他们正要走出灵堂大门时,毛草的遗像突然倒了。它先是倒在方桌上,接着又哐啷一声跌落在地,相框上的玻璃被打得粉碎。有一片尖锐的玻璃碴,从地上飞了起来,像一只马蜂,径直飞到了姜保山的脸上。姜保山先是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伸手在脸上摸了一下,竟然摸到了一把红彤彤的鲜血。 END往期推荐阅读 晓苏荣获第六届金短篇小说奖襄阳市民间文艺家协会赴老河口采风郑浩我的民间文化守望之路高山上的王者 秦建军张玉 牡丹深处王俊楚 散文诗三章张天堂 陪父亲守夜刘训朝 再写岜沙王新春 爱吃襄阳红糖饼严爱华 李白:襄阳城下的醉诗仙彭宗怀 秋食栗子正当时“年度襄阳好小说”评选启事郝敬东 行走秦家坪周建春 接力棒(上) ●关于我们 《新时代文学》由襄阳市民间文艺家协会、襄阳市作家协会小说学会联办,为《襄阳日报》《襄阳晚报》《襄阳周刊》《襄阳文艺》等报刊杂志选稿平台,面向国内外华人作家,提供作品展示。 咨询 主编 ●投稿说明 投稿时,请精选1-3篇未在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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