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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王国华著,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年8月出版。

时光且停留片刻

看到母鸡时我吃了一惊,母鸡也愣一下,然后咯咯哒咯咯哒地叫着试图躲开我。它脚上拴着的绳子,被错落交织的顶出地面的树根拦了一下,抻直。母鸡使劲向前挣,绳子拉成三角形,它也不知道绕回来,一门心思往前跑,空费力。我停住,避免其越挣越紧。它终于把拦住绳子的那根细枝拽断,继续绕着树跑。大榕树的根须形成一个直径五六米的圆盘,绳子都不够拉一圈的。绿叶和枯叶在母鸡的脚下奔腾。红鸡冠和黄羽毛闪烁鲜艳的光芒,证明它是一只年轻的母鸡。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隐藏着一个陈旧的社区。一只拴在树下的母鸡,仿佛给它奠定了一个基调:我尘封于此,但我依然向前走。

不确定母鸡的主人是谁。坐在不远处的那几个老人谁都可以站起来说,这是我的鸡。灵芝造型的亭子,赭红色,叶片为盖,遮挡出一片阴凉。老人们在打扑克。他们慢慢地抓牌,慢慢地发牌,像是慢镜头,没有任何声音。厮杀喊叫了多年,如今已到沉寂之时。

一座座墙体斑驳的楼房,皆露衰败之相。业主为抢占空间,纷纷从阳台上伸出一块铁板,均已生锈,扭曲,多年的雨水揉搓使其不再平整。花盆里的鲜花,从铁栏杆缝隙里挤出来,风一吹,便招一招手。

跟其他地方那些动辄几十万上百万平方米的小区比起来,灵芝新村更像螺蛳壳里做道场。和深圳其他社区相比,又成了巨无霸。就看跟谁比。深圳的小区太小了,有时一栋楼即一个小区,若多出个空中花园,简直算意外之喜。深圳人的脚踏不到地,他们多数在天上。地面比天空值钱。

这个小区上世纪八十年代建成,深圳最早的小区之一。其时宝安区还叫宝安县,被排除在特区之外。一道长长的铁丝网将潮热的土地一分为二,网内是特区,称为“关内”,对面称为“关外”。关外的人想进去,关内的人不想出来。工业社会可不管什么铁丝网不铁丝网,从远方滚滚袭来。水稻在田地里一年一茬,收割后大地一片干净。转眼之间,楼群从关内蔓延至此,长出来,没人收割它们。它们赖着不再走。和关内的楼房遥遥相望,大家都一个模样,分不清彼此。

我进入灵芝新村,一路走一路看,仿佛在时光博物馆里。岁月雕刻的事物们一一展现在我的面前。一部分已雕刻完毕,一部分正在雕刻中。

一位老年妇女坐在二楼的露台上,俯视着我,光线打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皱纹铁浇一般,让她的无表情显得坚定。除了我,她一定见过了太多的人,心里也许默默计数,也许视若无睹。从她脚下走过的人再也没有回来。我只瞟了她一眼,不再看第二眼。万一她忽然笑起来呢。我相信万物有灵,所有沉寂的事物被打量的时间长了,都会灵性复发。

石桌零落地摆布在大榕树下。走一会儿看见一个。我们是巡视的官员,刚才已经跟我们握过手的那个石桌,从另一条路上快步绕到前面,假装是另外一个石桌,摆出同样的姿势迎检。桌面统统有一点脏,永远擦不干净的那种脏。我掏出一张手纸,使劲儿去蹭。没用。纸没脏,桌也没净。桌子一角已掉落,可以划破不小心的人。附庸石凳也如此,坑坑洼洼的,麻子脸。人坐在上面如同延后二十年,身体瞬间变衰老。

总共约一百栋楼房,包围着绿色植物。或者说,绿色植物包围着这些楼房。绿植本应每年都是新的,但一年四季不停歇地绿下来,这种绿也显得旧了。树木有年轮,绿色也有年轮。苍老的绿,一般人看不出来。我能。我甚至看到了绿植的惊喜和哭泣。

一棵树干上写着“赵春国”三个字,中间那字也许是“秦”,猜测是若干年前,淘气的孩子刻上去的,已变形。“赵春国”本人在长大,他的名字在树皮上亦随之长高、变粗。某一天,赵春国经过这里,一抬头,发现名字超过了自己。再想刮下来,已够不着了。

多年前,我曾一个人汗流满面在这个小区的几条街道之间走过,仰着头,汗水倒灌进嘴里。临街的饭店一个挨一个,以客家菜为主,由此断定附近居民客家人居多。作为广东三大民系之一(其他两个为潮汕和广府),客家人本就是古代的中原移民,一度受制于土著,如今终有了反客为主的根基。闷热的夏天,我差点迷路。一个新客家人在找房子。那时这里就以旧著称,每平米七八千元,是这块区域最便宜的房子。今天再走过的时候,得知最便宜的都超过五万。在我怀旧的情绪上当头泼了一瓢凉水。

一个理发店。里面影影绰绰坐着几个等待理发的中老年人。理发师秃顶,板着脸。看见我们,便直直地盯着,仿佛在问,有什么事吗?他不张嘴,我便不好回答,也不能问。他的神情是拒绝问话的。他们对陌生人还有着天然的警惕。那几个坐着的,应该是老客人了,随着店主的目光,定定地盯着我们。整个世界都寂寞,我们徘徊了几分钟,像个陌生人一样落荒而逃。那盯人的目光有点惊悚。

理发店门口有一铁笼子。笼中一只黑色的大鸟,大声地叫着,吱吱,吱吱。尖利,单调。宣示它们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拒绝一切外人。叫声好难听。

在一个“来了就是深圳人”的都市,“陌生”比其他城市更常态化,不会成为撑开彼此距离的竹竿。熙来攘往的街道上,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谁都神态自若。熟悉即陌生,陌生即熟悉。这多好,多舒服,没人打听你的隐私。穿一件古怪的衣服也没人侧目。只有稳固、封闭的熟人社会,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或许,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中,含有自以为是的“高贵成分”?

存在这种可能性。当年这个鹤立鸡群的小区傲立于一片片稻田中,照耀在这里的阳光都显得比其他地方多。居民打开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嘈杂的街路,和逐渐增多的,散乱的工厂。他们是最先安逸的一群,一手端水缸一手拿牙刷,俯视四面八方匆匆赶来的淘金者,沉重的包裹和蛇皮袋子扛在肩上,背在背上。

很快,更新更高的楼盖起来了。更宽阔的马路修起来了。更高大的树木被从乡下连根拔起,直接插进楼群中间的空地上。最初的繁华被掩盖,显得落落寡欢。而最初入住的那些人,皮肤还没随着这种覆盖迅速发皱。他们的自豪还在。这种自豪,随着时间的流逝熠熠发出光亮。后来者超越他们的只是外在。他们内心的“高贵”越来越坚实,里子并没有变老。

深圳的天空真蓝,常年如此。被扣在同一个大蓝天下,被称为新村的地方成了旧村。它背离了这个城市的大趋势。整个城市朝前走,它停下来。陈旧的一个社区,不过三四十岁,真是沧海一粟。而它是这个崭新城市难得的古董。住在这里的一部分人,还生活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他们是懈怠还是坚守?姑且视为坚守吧,因为他们的坚守成了这个城市丰富性的一面。让上个世纪和这个世纪同时呈现在外人的面前。这么快的城市,不能总是加速。迟早有一天节奏放缓。在他们身后,坚守的人会越来越多。

一个城市,一个社区,最重要的是人。摩肩接踵的人,偶尔出现的人,是色彩,变幻涂抹着街衢。但在灵芝新村,即使没有人气,这些古旧的建筑也散发出一种态度。去外地旅游,见到身形巨大的山,咆哮的大海,它们不需要人类来画蛇添足,它们的身体就是表情。灵芝新村亦然。时光仿佛在这里雕刻出酸甜苦辣,把每一天每一刻的感受浓缩在刀片里,随着刀刃进入物体内部。它们每天都在变化,像一个人偶尔皱眉,咳嗽,打哈欠。它们不是呆板的物体。这些可以忽略了人的建筑,已经动起来,成了精。

小区的背面有一条河,名新圳河,河宽不超过二十米,岸边一座小庙,蹲在一棵大树下。紧挨着的是一垃圾回收站。这种回收站多由来自乡下的夫妻两人维持,既当清洁工也能捡一点值钱的东西来卖。回收站都相当干净,有的房顶上种了鲜艳的簕杜鹃,常年爆炸一样的粉红。所谓庙,门面很小,一人多高,循环播放着低回的歌曲。佛龛上摆着长短粗细各不相等的香烛,纸钱,盘子里是香蕉、苹果、石榴等应季水果。大红的桌布铺展下来,绣着招财进宝观音、送子老寿星等图画,门两边贴着极不对称的对联。上联:诚心求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下联:世界和平,民心安乐;朴素而又可爱的诉求。一老年妇女跪在蒲团上用粤语说着什么,一句都听不懂。神佛无所不通,应照单全收。她双手擎着香火,频繁地叩首。站起来回身看到我,问了一句。我以普通话回之:没事,就是好奇,随便看看。她以蹩脚普通话说,这土地庙已经十九年了,很灵的。

有河,城市就活了。我怀疑“河”以前读“活”。或许,两个字是一个字。有庙,可安放俗人心灵。我们都是俗人。

灵芝新村附近还有两个公园。一曰新安公园,一曰灵芝公园。公园和小区一样,以树木构成。人的身体百分之七十都是水,公园里百分之七十都是树和宝玉般的水塘。水与水不同,树与树又不同。每个组合都排练出不一样的姿势。新安公园九曲回肠,时不时地修整。灵芝公园当年设有很多儿童游乐设施,摩天轮、魔鬼屋之类。“我喜欢那里的丛林小火车和旋转木马,这两样让人一玩就想微笑”。一位已经过了三十岁,依然葆有少女心的女性如是说。她和另一些他们,已经是成熟的深二代,比上一代更自信,更有在地感、归属感。他们的童年记忆与曾经的玩乐设施紧紧粘连在一起。他们加入这个城市的速度后,回身还能看到来路。这是不同于前辈的地方。前辈回身是茫茫的泥泞,他们看到一个旋转的摩天轮。

灵芝两字,怀疑是粤语发音,但我没问过任何人。心里存一个怀疑,不揭开谜底,像深湖一样。本地的主政者似乎愿意据此敷衍故事,于是有了传说,某一年灵芝新村里发现了灵芝,居民还制作了一个灵芝模型供人参观。窃以为,这种有灵性的事物只能在偏远地方长大,白娘子用它救许仙,要从浙江跑到四川峨眉山。人声鼎沸的地方,灵芝舒展不开。不过这种敷衍还是容易理解,我宁愿相信是真的。人心总向好处走,抬头望天。

我从小区的正门走进去,侧门走出来,走过三十多年,感觉自己又迷了一次路。

夜市一条狗

深圳有意思的地方都藏得深。打开一条条街道,推开一座座楼房,后面备不住露出什么来。这个叫盐田夜市的地方,我们在散步的时候突然发现的,仿佛路边蹦出来的一只动物。

深圳有个盐田区。此处的“盐田”,在宝安区西乡街道,原先是个村庄,现在统称社区。盐田区原先应该也是个村子。都在海边,一起晒盐,谁比谁高多少啊。现在不一样了,差了三级,彼此见面都尴尬。

夜市按内容分为三截。第一截是杂货。手机贴膜、手表、吹风机、箱包等。第二截是衣物。裤子、皮带、皮鞋、挎带背心等。超市里容易买到的东西,摆在摊位上就是另一种活法,鬼头鬼脑,特有精气神。摊位后边的人用手中蒲扇驱除蚊子,一晃,买主便不由自主凑过来。

摊位后面是各式店铺。店铺做白天生意,摊位做晚上的生意。看销售内容,摊位和店铺有的是一家,有的不是一家。不是一家的好,大家都有机会。

这两截销售不旺,停下来盯着货物和讲价的人都不多。算是暖场。摊主相对悠闲,他们为何不像后半截的摊主一样改卖餐饮。

是惰性还是坚持?

点一点名:荆州锅盔、大连铁板烧、洪湖麻辣小龙虾、湛江烤耗、南昌拌粉拌面、老北京秘制酱爆猪手、广东钵仔糕、蒙古大烤串、贵阳咕噜饭……由衷地感叹祖国又伟又大,半条街的小吃地名从南到北跨越一万里。想起郭德纲相声里说的,中国天气预报要播十分钟,日本的天气预报真简单:今日全国有雨。

人多,把道路挤瘦。我和妻子周末来过几次,平时也来过几次,都没见过稀稀拉拉的场景。越来越少的所谓夜市,一个比一个萧条。人们选择日多,也可能是兜里存钱渐少。此地属深圳郊区,夜市坚持繁华着,位置至关重要。邻地铁口、客运站。年轻人图房租便宜,白天在市中心的高楼大厦里窜蹦跳跃,举手咖啡,抬头落地窗前的绿植。晚上以最短时间返回,市井喧嚣便以夜市小吃开始。

一摊位名为越南摇滚烤鸡,铁签子上罗列着鸡翅鸡排鸡腿等,不停转动,保持烧烤均匀。五排金黄在翻滚。旁边一个内容差不多的摊位,也是滚动的铁签。五排金黄在翻滚。名字却是新奥尔良烤鸡。

豆腐串、臭豆腐、油焖大虾、烤蚝,死去的动物和植物们都排列得整整齐齐。像活着的人一样,整齐可壮声势。好不好吃已不重要,让人望之肃然。

大肠包小肠,两年前在台湾花莲的夜市上吃过,肉香常在口中,某个时间会复活过来。盐田夜市上的台湾美食,除肉肠外,还有美味花甲。以锡纸为容器,汤中煮有虾、粉丝、花甲等。清蒸,吃原味。食客始终排着长队,拼桌都不够。每桌四人,年轻男女坐对面,互相以筷喂食、以勺喂汤。紧邻的中年男女也坐对面,各自低头,心事重重地吃自己脸下面的花甲。

排队第二长的是肉夹馍。配食是胡辣汤而非凉皮,想来肉夹馍来自河南而非陕西。去西安旅游,出租车司机称,一个肉夹馍、一份凉皮、一罐冰峰汽水,是西安人标配。在深圳的陕西饭馆中我照方抓药,店主肃然起敬。夜市上还想耍酷,摊主连机会都不给我。

唯站旁边瞅了半天,没看出排队的理由。

大家都懂和气生财,无排队的便打情感牌。有一个灵宝肉夹馍,摊主正在跟一个愣愣的小伙子说,有个老乡天天来吃,有时候买两份,我这个肉夹馍有特点,喜欢吃的人都放不下。小伙子转身走了,没看清他的表情。

近段时间房租突然涨起来,京沪深蓉尤甚。在街上暂时还看不到恐慌的样子。满街的香味稀释了迷茫情绪,坐在路边小桌旁,一瓶冰啤酒、一叠红油猪耳,一碗拌面,便让这个晚上平静起来。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幸亏捂了嘴。两个清凉美女与我擦身而过。

隔几十米就有一个垃圾桶。往里面瞅瞅,脏物并不多。地面干净,几乎没垃圾。垃圾桶只是提醒作用,人们反而不乱扔垃圾了。

抬头,远处是金碧辉煌的大酒店,看客房,一个一个的小方格。有的亮着,有的黑着。站在客房窗前往下看,人挨人,却不拥挤,按着各自的需要次序流动。楼上楼下,是否有两个人四目相对。

街道两头各立了一个蓝色牌子。

上面是经营时间:下午16点到凌晨1点。禁止汽车、摩托车、电动车、共享单车进入。

立牌单位是盐田物业。

下面括号内有一个奇怪的提示:骑乘电动车必须佩带头盔。虽禁入,仍对非法进入者给予关怀。

问黑衣保安,夜市兴于何时。答,大概二零零六年。掐指一算,已经十二年。

这些摊位,今天在,明天还在不在,都不好说。记忆里每次都有不同的小吃。我希望未见者不是黄了,是临时有事没来,或者同一个摊主换了经营内容,或者是两个摊位轮流做。总之不是黄了。

曾经爱在路边摊上买东西。

老婆说,你一直嫌路边摊不干净。

我说可以不买熟食,还可买些瓜子,甘蔗,西瓜之类,目的让他们感觉有生意做,尤其刮风下雨时,卖完能早点回家。看到他们,不知为何想到自己的兄弟姐妹。期间也被小贩缺斤短两过。惭愧,这样说显得自己多高尚似的。一些人也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但没有说出来。

两个摊位中间一块空地。趴着一只白色的狗,眯着眼,姿势舒泰。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假寐。有人叫它,它头都不抬。有人拿一块肉放在它面前,它无动于衷。这个世界对它来说没意义了,或者是太渺小。它溺于自己的世界,思考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人类还达不到那个境界,只好以傻来界定它。它偶尔抬头,像个喧嚣世界里的哲学家。

身处深处

我乘坐地铁五号线在深圳北站下车,倒四号线。随着结实的人流来到滚动扶梯前。抬头,一条陡峭的蛇,自下而上爬行,一刻不停歇,需仰视才见依稀的顶。上还是不上?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前后都蹭着别人的肩膀,不知不觉已经晃动起来。

扶梯并不快,仿佛他是个孩子,妈妈在上面,他必须向她蹒跚跑去。总共不到一分钟,扶梯上的我,脑子飞速运转。扶梯突然陷下去怎么办?我的脚不能踩得太实,应该凌波微步,踮起脚尖,随时准备逃离。突然停下来甚至后倒怎么办?我紧紧趴在旁边的扶手上,能否来得及?扶手下面像深渊一样,万一被挤下去怎么办。人头攒动之处,似可隐藏身心,而我,常常被不安全感攫住。有先例。深圳北站扶梯上,一个乘客的行李箱突然滚下来,砸到了下面的人,万幸,伤情不重。

上来,沿着曲里拐弯的铁栏杆绕行若干米,又一个陡峭的电梯,上面还搭着凉棚。非常麻木地往上走,不是我走路,是别人走我的路,我只是顺便跟着而已。不是人规划的路,是路规划了人。路让人往哪里去,人就往哪里去。

对面也是个滚动扶梯,下行。也是人挨人。我需要跟那个扶梯上的所有人擦肩而过,无一遗漏。如果可能的话,我伸出手,对面的人也伸出手,互相拍拍手,仿佛庆祝什么。大家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好事,每个人从心里抽出一件,就成为拍手的理由。可惜我们没有那么长的手。造物主把人类造得多丑,短胳膊小眼睛。

就是这两个电梯,让我惊于自己竟身处地下这么深的地方。

到底犯了什么错,需要藏到这么深的地方,避开地面和天空。小时候常说找个地缝钻进去,没想到长大了,要常常钻地缝。这个硕大的地缝,是大地(在城市里用“大地”一词,显得有点怪异)的伤口,我和大地都坦然将伤口当成日常。

见识的事物多了,不再大惊小怪。其他地方,还有更深的地下。我在视频和图书中都见过。而现在所面对的深度,仍让我震撼。滚动电梯像一条虫子,义无反顾地往下钻去。它是个二愣子,完全不计后果。关键是它还携带着我。

我对“深”充满了想象。地面以上,到高空处,一寸高,一寸变化。孩子和成人认知世界之不同,跟年龄差有关系,跟实际高度差更有关系。地面以下,充满了神秘感。小时候,用铁锹挖土,无端地认为会出现宝贝。金币、元宝,石棺,石棺里有个戴着水晶帽子的慈禧太后。穷困幼小的时候,坚信好事就在前面,从没担心挖出一个蓬头垢面的鬼怪出来。实际情况是,随着土块滚滚而逃的是成群的蚂蚁。有小个的黑蚂蚁,大个儿、瘦而孱弱的黄蚂蚁,墙角下的两只蜈蚣。一两片碎瓦。深圳北站,人类在地下掘出这样大一个世界,蚂蚁、蜈蚣和碎瓦岂不是要逃到更深的地方去。

地下终究是权宜之计。人们迟早要上来,且应有密道或者暗语,比如,问,“你手中的玫瑰花上,有几片叶子?”答,“不是五片,也不是十片,是六片”,类似这样诗意的句子。身体的一半升出地面,停留片刻,适应一下热烈的光线,然后缓缓步出。待整个身体都被新鲜空气包围,来一个如释重负的呼吸。我看到的他们,大大咧咧就走上来了。没有释放感,没有阳光感。随随便便,若无其事。这让敬畏和尊重“深”的我,不免有点失落。

“深”的辅助词是封闭。现在它们却是敞开的,在脚下制造了另外一个有秩序的世界。散发着挥之不去的人气,蓬勃着冲破地面的野心。从这一股股漫溢的冲动中,我隐约闻到不安的味道。

人潮如水,不是一滴水加一滴水的总和,是粘连在一起。远远望去,波澜起伏。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各不相同,牛仔裤、超短裙、披风、吊带。背着挎包,拎着塑料袋。明明是个性的叠加,最后成了淹没个性的河水。波澜里没有任何一滴水的名字。我夹杂在北站的人潮里,随着他们上上下下,左右摇摆,泯灭了自我。身边的一个个人,我都看不到对方的脸,看不清对方的过去和未来。

我在这么深的地方,这么多人的地方,能做到心平气和,已经很不容易了。此前我对外界一度怀着巨大恐惧。他们每个人都可以无所顾忌,毫无心理障碍地伤害我,包括趴在妈妈后背上睡着的那个小男孩儿。只要他醒过来,指着我的鼻子讲一番道理,我确信自己无法反驳。我向来不是吵架的料。有限的几次争吵,吵完之后回到家里特别懊恼,埋怨自己又没发挥好。本来应该可以这么这么说的,打到对方七寸,一剑毙命,我偏偏顾左右而言他,言不及义,错失了一次次良机。我真笨。结论就是,再不要吵架了。

而今天,我淡定多了,可以对着每个人说,我不欠你的。然后慢悠悠地走开。原因不是佛系,恰恰相反,我自信有了伤人的能力。暗器藏在袖中,我一辈子都不会将其拿出来。但当伤害不可避免的时候,我可以迅速出手,一击而中。这是压箱底的石头,是给我安全感的武林秘籍。我和他们,在戒备和相爱之间游移。

对面的洪水冲下来,我逆流而上。对面的洪水涌上来,我逆流而下。下去的人有下去的理由,上来的人有上来的理由。大家各自揣着坚定的方向。每个方向都是他们自己划定的。真的很神奇。一个北站,我能看到一万种方向。前后左右中,东南西北风。他们拿着手机,机关枪一样发着语音。他们停下来拥抱,忘情亲嘴。一万种方向附赠一万种表情。却很少有迷路的。

我会不由自主地沉醉在这种有序的嘈杂中。

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有我这样一个心路历程,还是他们天生沉稳,安定,胎里带来的祥和。童年并不快乐的我,真的很羡慕他们。一天之内,数万人从北站倒车,就有数万个童年在这里交会。像播放快镜头一样,刷刷地一闪而过。

我对现在的拥挤怀着怜惜之情,有时甚至有点伤感。那些拥挤的人群,总会分散开来。缠夹在一起,即便流动有序,依然会压抑,每个人都不舒服。聚和散是个对立的存在。在聚的时候,他们倾向于分离。在散的时候,他们向往聚合。小时候去县城赶集,人流滚滚,挤都挤不动。现在人越来越少了。或曰,都往大城市里来了,那里的人越来越多。几十年了,不但不见少,而且滚雪球,摊煎饼,如山中野兽不断壮大。但放在一个几十年几百年的大视野里,曾经的繁华几乎都有消尽的时候。如果还没消尽,只是时间未到。请静候。繁华一从成立,消失就在对面逼视她。

我后来才发现,自己在北站乘坐的那两个扶梯并不是完全在地下,一部分已经冲出地面,到了楼顶。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北站的定性:它是聚和散的交汇处。一个庞大的交通枢纽,连接着地铁、高铁、汽车、公交,把人们从四面八方运来,又运到四面八方去。房产商都拿交通便利做卖点。房价之高与周边配套之不匹配,让这里一度被戏称为宇宙中心。打开地图,深圳在这个国家的布局上,属于偏安一隅,往哪里去都相当于去远方,再具体点,是向北方。但如果把深圳放在一个更大的视野,以其为原点,恰是陆地、海洋和天空的交界处,白、蓝、黄在这里握手。海洋尤其浩瀚,天空尤其高广。自在的远方,处处都是深圳的落脚点。

这样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北站的“深”了。深圳两字的原意为“田间深水沟”,有着向下的原始本能。深与远有着神秘的关系。远可以延展“深”,“深”为远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越远越深。越深越远。是深让远和离散有了开端,并为他们设计了结局。

所以,走近了看,那些在车站驻留的人,无论离开还是到来,他们脸上都带着期待,闪着亮光,左顾右盼。

我在这期待和聚聚散散中看到了自己。

我自信掌握着一个通关密语,地上地下,来去自如。他们呢,看样子也有。哪一天我要试试,随便是谁吧,彼此会心一笑,就好。

台风三日

台风来临之前

这个楼群够白了,光线又在上面蒙了一层白,带刺。盯三秒钟就得眯上眼。深圳的白楼不多,大部分是五颜六色。砖灰色和土黄色的尤其多,这种统称为小产权房的楼几乎都如此,也许是不敢太张扬,又想凸显一下自己,结果就成了欲言又止。

纯白色的楼一定是商品房,在台风来临之前,高调地反弹着光。

楼顶上的天空呈灰黑色。黑摁着白。白顶着黑,倒不像在角力,像被高妙的画家随手抹了一下,黑和白的边缘都泛着光。

榕树握着风,想撒出去,又怕它跑得太远。想揣进怀里,又怕它在里面乱动。满街的榕树,摇晃着巨大的脑壳,握住满街的风。像动又止,像止还动。棕榈树、大王椰、夹竹桃、鸡蛋花,高高低低的植物随着数量占比最大的榕树舞动,深圳街头充满一股蠢蠢欲动却又不见实际行动的的怪异氛围。

天气突然变热。不是夏天常见的蒸笼似的热,是忽然变得很晒。热量直接贴在皮肤上,敲在脑袋上都能听见响。同时有莫名其妙的凉风,一下一下地扒拉着汗毛。冷热交织之处,掀起旋涡。

人类向来是城市主角,现在他们全成了被动的等候者,停止一切活动,抬头观望。“防范”、“抗击”、“检查”、“远离”等字眼频频出现在媒体和短信中。平日毫无存在感的天和地忽然动起来,睡醒的庞然大物抖了抖身上的毛,它要站起来还是继续睡,没人知道。

一切都在依违两可之间。

小事物仍按着原来的秩序行进。路边的挖掘机,手指一样,一下一下点击着马路。它点一下,马路上就出现一个小坑。再点一下,小坑大一点。不错眼珠地看着它点十多下,地面被捅了一个洞。洞下藏着的昆虫们四散奔逃。

外卖小哥驮着硕大的箱子,电动车骑得飞快,眼睛时不时扫一下手机。泥头车的车厢里装满砂石,道路上载满了人和车。它们被有规则、有计划从此处运到彼处。

这个城市里的事物成千上万,各有各的来历。汽车有车主,楼盘有房主,一棵一棵散养的树有责任单位管理。一个个的下水井盖,一个个危险边坡以及旁树立的牌子,都严丝合缝的牵记着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汗水和心念。放在哪里,不放在哪里,经过了彼此间的博弈,经过多少年一点一滴的累积,按他们的逻辑排列起来。

台风一来,要把这一切打乱。建设好的,都损毁掉。

每逢恶劣天气,孩子爱去“深圳天气”的官微下面询问“叔叔,什么时候发暴雨红色预警(简称红暴)”,那样他们就可以放假了。

成年人也是既怕又盼。有走玻璃栈道的紧张和快感。

女孩儿等情郎,怕他不来,又怕他乱来。

台风做过什么,它自己记不全。人会记住。汽车吹得乱跑,不用发动便滚来滚去,像是偷东西被父母发现的孩子,乱了手脚。阳台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下,棕榈树连根拔起,摔在路边。铁皮屋的屋顶掀开了盖子。台风把天空撕开一角,所有的雷电都扔下来。砸的砸,扫的扫。一辈子经历一次并且躲过去的人,忍不住添油加醋口口相传。台风成了暴烈之神。没亲历过的,面对亲历者口中的“不可描述”,半信半疑。

人说深圳是有福之城。造成巨大伤害的台风屈指可数,多数时候列着架势要大干一场,到了深圳的头顶却虚晃一枪,擦肩而过。

但谁敢保证下次还是这样。

它的不确定性,它蹑手蹑脚的姿势。像极了一个举着斧头慢慢走近的疯子。

台风刮了一天

两片紧挨着的硕大棕榈树叶,像兰花指一样绞来绞去,似乎要变魔术。忽然之间,一万棵树集体大幅度地摇摆起来,枝条交织在一起。你插着我,我插着你,完全没章法。叶子自乱阵脚,相互抽打着,有的脱离了树干,蝴蝶一样乱飞,追赶着飘向浑浊的天空。有的贴在窗玻璃上,呈旗帜状、绳索状、凳子状、奔跑状。

一棵树木挺不住了,病人似的慢慢倒下,平躺在地面上,粗大的根须一半紧扒着地下,一半撅着。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时,是不是借助了台风。有台风连续地吹,人根本不用费力,只需轻轻一推。

一条街上大概一半的树都倒了,黑和绿拦住去路。站着的,像被刽子手砍了一刀,头颅掉下,雪白的茬口被雨水冲刷着,越冲越白。

无数的水从天而降。它们平时藏在哪里?空中没有缸,没有池塘。沉重的水说凑齐一下子凑齐了。雨水先是竖着落,密密麻麻,雾蒙蒙一片,让人心里发闷。慢慢地,倾斜成四十五度角,随后横起来。

横着飞的雨,违背了自然规律。它来,或许就要打破规律的,搅乱已经建设好的东西。又或者,台风自己有一个秩序在,只是与眼前的这个秩序完全不同,大破大立。

地上的水眼睁睁由薄变厚,像被追赶的虫子一样,惊慌失措,四散奔逃,填满低处,再冲击高处。平时的从容都是装的,现在露馅儿了。地下车库里大量的汽车被泡,明天车主们只能乘坐地铁出行。同样在地下,车库经常被淹,地铁就安全得多。不知这是为什么。地面上的事都说不清,地下的事更没人深究。

人行道上的野草前仰后合,它们旁边一定有个乐队,喝醉了酒,胡乱敲打节奏。野草也没有判断,完全跟着节奏走。

风在呼呼地吹。像擂鼓,像哭嚎,像惨叫,像炸裂,有时还像低声吟诵。如果没声音,整个世界如同默片,恐怖归恐怖,还不至于达到巅峰。现在无数的声音弥漫在天地间。看不见的声音,找不到元凶。在虚空中东奔西走。它们鼓噪着耳膜,敲击着心脏。所有事物都在动,有的楼房都轻轻摇晃,住在二十二楼的同学吓坏了。无休止的配音拉扯着这些“动”,向低处走,拦不住。

流浪的猫和狗跑到哪里去了。大自然很奇怪,太阳出来的时候,数不胜数的生物竞相盛开。风雨一来,都能找到躲避的地方。平时偶尔从绿化带里窜出来的耗子们肯定比人类敏感,它们通过大地的震颤感受到了危险,瘦小的身体能够一代一代繁衍到现在,抗击风险的能力比人类强。

街上空无一人,停工停业停课停市,公交车一辆都不见。突然出现的身影让凭窗俯视的人吓一跳。他们是什么人?必须在场的服务行业人员,匆匆忙忙回家的路人,还是赶赴邀约的?这个时段,真是用生命去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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